评论家肖炎方讲故事17：三头六臂露天晚餐

我家隔壁曾经有个小卖部。

媳妇白净脸，见人就献你两窝酒。转身到大货架上拿东西，一扭头，甩过一把黑辫子，甩来庄稼的活力，甩来山水的秀美。

他们的夏天特别早。虽然农谚说，“惊蜇不动虫，冷到五月终”，可他们不管动不动虫，他们的小饭桌，就从逼仄的柜台里动出门外来了。

他们的一天特别长。北京时间对他们并非完全有效，他们仍是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小区情侣依依皮鞋咔咔的时候，他们父子才像蜜蜂回到峰房。儿子递给老婆一叠钱，她在本子上画几笔。老子也递给儿媳一叠，她也在本子上画几笔，都装在了心花里。男人在外拼命地挣，都耙回来放在女人稳稳当当的篓子里。所以，荆楚民谚对过日子的夫妻总结说: 外面要有个好耙子，屋里要有个好篓子。

女人是用来爱的，是用来心疼的。父子俩在外边做了重活累活，交完钱，就抢着做饭菜。这时，儿子讲儿子的故事，老子讲老子的见闻，满世界又都装进了她心花里。媳妇继续踩她的缝纫机，咔嚓咔嚓地伴着生活的韵律，清脆，自然，匀称，欢快，甜蜜，样样都有。

小卖部第一任老板赚了钱，买了车子开出租，买了房子搬金窝。周边超市迅速火爆，人气熏天；第二任老板接手两月光吵嘴，亏血本转让。这第三任老板的酒窝旋即漾没了前任夫妻的口水和唾沫。

他们的能耐特别大。父亲瘦小，每天骑三轮车出门，收废旧，小搬运。儿子高高大大，钳工，电焊工，样样都来几下；倘是包工，荷包就更满些。媳妇胖胖墩墩，照护小卖部，缝纫机摆在柜台后，缝缝补补可以抵上门面钱；现在已有人找她成批加工了，小卖部收入多少都是净赚。个个三头六臂，八面出击，西方不亮东方亮。

母亲留守乡村大后方，早送晚接幼儿园的小孙女，一人种了全家地，中国农民的潜力竟有这么大；还鸡粪养猪，猪粪养鱼，挖起塘泥种柑橘，循环饲料，循环肥料，纯天然。当然农忙几天全家上，城乡频道切换好自然。

媳妇的心特别细。儿子的摩托是穿越城乡的针和线。车后甩着媳妇的长辫子，要回去交帐，汇报，请指示，更要看女儿变竹笋，快长高，像城里人一样，像模特儿。自己早做重活长不高，进城就自悲，整天躲在柜台里不敢出。回家带回土鸡土蛋土特产，城里人争相订购。

长辫子回眸一瞥，只见父亲站在门口馋馋地望；瞬间懂了男人心，从此便要丈夫带着公公回，给他放假。公公得了实惠，回家像过喜事，甜甜美美青春焕发喜眉梢。

他们的晚餐特有味。饭桌就是小木凳，一钵粗菜，各人端着大饭碗。门外宽敞，父子坐着，媳妇站着，共同盯着他们的另一钵大菜。十二英寸，黑白电视机，80年代初期的产品。声音是清晰的。满版雪花飞舞，图像和他的主人们一样，个个都是三头六臂。巍巍乎，荡荡乎，头发帽子比人高，比电视机高，还在节节拔高，好像要冲到天上去，顶天立地。看到精彩之处，三个大碗三张嘴，停了说话停了嚼，屏气凝神，然后同时哈哈大笑。大笑过后，他们才舍得转身回来夹一堆菜。夹菜就是碰头会，你听。

他们的心，和而不同飞。父亲说: “我们回收彩电冰箱的队伍大得很，随便从哪个三轮车上搬下一个，都要比我们这个强之百倍。”媳妇说: “可家里有啊，这么新，这么好。收了好的都舍不得卖，那这里不成了废旧展览馆？又不是买不起新的，凭什么看他们的三手货！熬到咱们姑娘办喜事，再买最大最好的。”

儿子说: “城里人就是不知道干难辛苦，穷讲究，一块地砖几十块钱，值得？动不动就换，动不动就丢。”

父亲说: “这个‘策巴子’主持节目蛮有味呢！”

儿子拉长话音说: “开---玩---笑呃，这个《垄上行》是2009年全国十佳栏目，可以和央视新闻并列媲美哩。湖北全省所有地市州农村栏目，全部改成了《垄上行》。”

媳妇是高中生，比较，鉴别，品头论足更挑剔:“央视，省台，开口闭口都跟风‘进行’‘那么’，好多语言渣滓。你看咱们荆州‘垄上行’，说农民话，办农民事，从不‘那么’，好干净呐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