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教我辨雄雌

作者：肖炎方

用牛的活路多是男人，我父亲常常在外，队长就派我母亲做男人活路。

用牛是看性格的；人有个性，牛也有个性；什么性格的人用什么性格的牛。母亲叫我去集体牛屋里抢先牵一条沙牛，沙牛性子温和些，用起来顺手些，牯牛难驯。我跑去牵了一条黄牛回来系在门前杨树上。

母亲吃完饭出门去看，问我牵的牛呢。我说那。母亲说要沙牛，你怎么牵了条牯牛？我说什么是沙牛，什么是牯牛？母亲说沙牛是母牛，牯牛是公牛。

哦，牛按外形和习性分两种：牛外，黄牛（黑牛）。按性别分公母，就是牯牛、沙牛。哦，黄牛、水牛和公牛、母牛不是一回事。我开始盯着看，这是牯牛；那，什么样的是沙牛呢？一回想，一对比，眼珠一梭，牛就在我眼前晃。我说我知道了:不管黄牛、水牛，凡是肚子下屙尿的是牯牛，屁股后屙尿的是沙牛。母亲笑着摸着我的头说，乖，我的儿。

“双兔傍地走，安能辨我是雄雌？”兔子跑时分不清雄雌，牛站着就容易分辨了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过去乡下人说，他家几个儿子“像将军”，那是健壮勇武，是褒义；也说“像牯牛”，打得死老虎，也是健壮勇武，也是褒义，只不过俗一些罢了。

我揣测，人们一直歌颂赞美的“老黄牛”，鲁迅说的“俯首甘为孺子牛”，就应该是这些老沙牛、老母牛吧？人们一直说的“牛劲”“牛气”“牛脾气”，就应该是这些昂扬的“牯牛”吧？

……

猫发了春，没日没夜地叫。那叫声凄婉动人，瑟缩揪心。

农历二月“过了惊蛰春分，草就一夜长一针深”。春草壮了牛膘，牛背成了最好的舞台，有莺歌燕舞，还有牧童的短笛。一催一撩，牛发了情，急躁，蠢蠢欲动，于是拼命挣断牛绳，顺风而跑去寻情。

守牛人半夜发现少了牛，报告队长；队长一声喊，所有男人都从被窝里赳起来，赶忙套上衣服，出门，集中了。四面八方，不，经验说，顺风，直奔。人们分成四路，每路一个干部带队，顺着四条直路往南追。沿途两边的牛屋一个也不漏。

会计拍开大队商店的门，买了手电筒。强光直射每一条牛，横扫每一个角落，一间一间挨着察看。

那！那！我第一个发现了。那是母亲教我辨别公母时认识的第一条沙牛。金黄缎子毛，油光水滑，像贵妇人的雕皮大衣;小盘角，像少女额上褐色的发饰;细长的尾巴，像倩女修长的辫梢。完完全全一个美人胚子。有人发情了，就在本村本湾随随便便，它却要十里八里，跑过黄场，跑到了荆农，挑三拣四，挑肥拣瘦选驸马。可惜驸马们拴着鼻子没自由，看到送上门来的美女，不能一泻千里求尽欢，只能挨挨擦擦表心意……

我说，解开那根绳子，成全它们吧。有人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，说，少见些鬼！套绳子！牵回去，交差，了事，好睡觉，明天还要赶早扯豌豆哩。

小美女真是纯情少女，就这样，挨挨擦擦也陶醉了，忘情了，心满意足了，乐不思蜀了，温温柔柔顺顺当当被套上了绳子。

回家路上，会计用电筒照着它那尾巴下面说，你们看，红红的，肿肿的，真是熬不住了呀。人畜都一般呐……

我牵着它，跟它并排走。个个疲乏，哈欠。

有个人说到爱，一下子，个个有了劲，张一嘴，李一舌，议论开了：我们队里，你有那么多好朋友，怎么跑这么远呢？划得来？值得？将就点吧。明天，你就可以过喜事啦！

我摸摸它的脸，说，听到没？这是最高级动物的衷告；不听老人言，吃亏在眼前。现实一点吧，降低标准，幸福天天有。

我知道，当时我们都是在“对牛弹琴”，可不谈，心疼呐。现在好了，农业机械化了，耕牛消失了，“牛马不如”成为历史了，无需我们心疼了。